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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0章 結束(修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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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了趕時間,眾人都抄小路趕去朝風閣。小路彎彎繞繞,何寄仗著功夫好,跑在眾人最前方,很快就不見蹤影,等到秦婠繞出小路時,那裏已是對峙的局面。

朝風閣是棟獨立的兩層小閣樓,是用來給沈家的爺們宴請文人吟詩作對、附庸風雅的地方,樓裏的窗戶已然被木頭釘牢封死,只剩下一個可供出入的門。

門一反常態地大敞著,裏面擠滿雙手反綁於身後、口舌被堵的沈家人,有沈浩文夫妻、孩子,還有小陶氏母女、沈芳潤姐妹兩……所有與沈家這一支有關的人,全都關齊了,都瞪著一驚恐的眼看著站在門口舉著火把的人,生怕一兩個火星濺落就引發大火,畢竟……四周堆滿浸過火油的茅草,若是點燃,火勢蔓延必定極其迅猛。

手持火把的人清秀文弱,膚色蒼白,像久不見陽光似的,他的世界裏,最常見的光源,就是火。

這是秦婠第二次見到沈浩允,他穿一襲寬大的衣袍,身形瘦削,只比她高出一些,靦腆的模樣有點像姑娘家,眼裏還帶著些微好奇,仿佛第一次見到這麽多的人。

“把你兩個妹妹放出來,她們沒有做錯什麽……是我,是我對不起你,你若想殺,殺我吧。”與沈浩允對峙的人,不是何寄,是林凈秀。

林凈秀站在朝風閣的石階之下,仰頭望著他,伸長的脖頸像幼細的花莖,在漸漸濃郁的暮色間愈發單薄。

“娘,我也是你的兒子,為何你卻厚此薄彼?你可以用自己的命來救她們,卻恨不得我死?”沈浩允問她,又伸出手,“你看,我和你一樣了,我不是怪物了,為什麽,你還是不肯認我?”

他很平靜,與手上躥動不安的火把成了鮮明反比。

“怎麽回事?”卓北安上前先問何寄。

“我到的時候她已經在這裏阻止沈浩允縱火,裏面關著她的兩個女兒。”何寄簡單解釋。

卓北安點了點頭,默不作聲觀望全局,沈浩初已上前低聲嘶啞道:“我在這裏穩住他拖延時間,你想辦法救人。”卓北安暗道了聲“好”,悄然退開。

“是,是我的錯,你認你,你把她們放了,我來陪你!”林凈秀紅著眼眶道,腳步朝前小心翼翼邁開。

沈浩允將火把一歪:“別過來,過來我就點火。”

林凈秀的步伐立刻停止:“你怎樣才肯放手?”

“放手?事已至此,我還有放手的可能嗎?”沈浩允居高臨下看著朝風閣前密密麻麻的人,笑出一抹淒厲,“不如你來告訴我,我要怎麽放手?我從記事開始就被你們關在不見天日的高塔裏,和另一個怪物在一起,他清醒的時候只會在我耳邊說你有多好,他有多對不起你,發瘋的時候就會毒打我。”

他眼眸裏漸漸有了赤紅的血絲,清秀的臉龐變得猙獰:“我想見你,我的母親,你那麽好那麽善良,可你卻沒來見過我,我想如果他死了,你就會出現吧,也許你會帶走我,所以……我把他推下塔。你果然來了,和我想像中的一樣美……”

他想起初見林凈秀時的心情,那是他的母親,美麗溫柔,聲音細細輕輕,是開在陽光下的芍藥花,他怯生生地喊她“娘”,可換來的卻是塔門落下後她甩落的巴掌與尖銳的聲音——“不許叫我娘!”。

他的母親,不願認他。

她說她對不起三爺,有他這樣的怪物孽子,每次看見他,她就會想起不堪的從前,她恨他。

“老太太說她對不起我那怪物父親,父親說他對不起母親,母親說她對不起三爺,對不起兩個妹妹,可是誰對不起我?為什麽要生下我?為什麽?”沈浩允的質問,並不大聲,卻挖入人心深處。

他在黑暗中呆了二十年,每一天都在想為什麽?可最後才發現,每個人都有原因,只有他沒有,他生而為錯。

被綁在朝風閣裏的老太太喉嚨發出“嗬嗬”聲音,眼眶裏的淚水像要填滿臉上每道皺褶。

一步錯,便步步錯。

可當初不該留下沈從山嗎?那也是她的兒子,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呀。

那麽,從哪裏開始錯的?

“他!”沈浩允忽然指向喬宜松,“他告訴我,你們都對不起我!我才是沈家的嫡長孫,沈家的鎮遠侯,如果我生在這裏,我就能做很多我想做的事,娶我想娶的姑娘,而不是帶著她顛沛流離、食不裹腹。”

秦婠站在人群之後,扶著她的人已經在顫抖,她聽到明煙細細的哭泣,而沈浩允沒有發現明煙的存在。

林凈秀聽到“喬宜松”三個字,猛地轉頭,看到年近五旬、兩鬢花白的男人,很是陌生。

“你為何要讓他回來……”她喃喃地問他。

“阿秀,你不是想報仇,我讓他回來幫你報仇。”喬宜松掙了掙,沒掙開鉗住自己的手,“你不恨沈家嗎?不恨他們將你我拆散……”

林凈秀仰天笑起,刺耳的笑聲紮得人耳朵疼:“喬宜松,你活了半輩子,還沒一個幽禁二十年的孩子看得透。沒人將你我拆散,我也從來沒有恨過這件事。我只恨,恨這偌大沈家人心如鐵,害得三爺一夕殞命;我恨老太太嘴上慈悲手持屠刀,生生將女兒從我身邊奪走,那是我和三爺的女兒,可我卻從來不能抱她們看她們,多說一句話都怕害了她們,看著她們在沈家仰人鼻息過活卻什麽都做不到,就像當初眼睜睜看著三爺咽氣;我恨,恨你們每個人都活得肆意快活,只有我,日日夜夜在地獄煎熬。浩允,你被囚在塔內二十年,我一樣被禁錮在這裏二十四年。”

沈浩允不說話,手裏的火把被風吹得躥動不發,身後朝風閣裏的沈芳潤和沈芳善卻已紅了眼眶。

“阿秀,我不知道……”喬宜松不曾想到過這個答案,他總以為,那個柔柔弱弱的女人,一直在等他,哪怕他一次又一次的離開。

“不要這樣看著我,我沒有虧欠你!你也不必口口聲聲為了我好!你有很多次機會帶我走的,二十四年前,你沒帶我走,我理解你,理解你想要找出真相的心,可二十四年後呢?你早就可以帶我走,可你沒有,你讓我留在沈家,繼續報仇,不是嗎?你像蠱惑浩允一樣慫恿我,一步一步,按著你的計劃為你鋪路。”林凈秀冷冷笑起,再無溫柔可言,那神情竟與沈浩允有些相像。

“不是的,阿秀,我只是,只是想要爭取更多一些,讓人無法再欺淩我們……我需要這些東西……”喬宜松突然變得蒼老,隔了二十年的時間,他們早已無法認識彼此。他不愛她嗎?不愛她又怎會牽掛了二十年未娶?可愛她嗎?愛她又為何明知早就能助她脫離苦海,卻還留她在此煎熬?

他處心積慮說服江南王出手,不正要借江南王的力量替她和自己報這個仇,可到了最後,為何全都變了?

沈浩初看了眼沈浩允,發現他有些怔忡地聽著二人間的對話,便開了口:“三嬸,你與喬宜松很早就開始設計報覆沈家了?”

“呵,沒有他,我一樣可以。人心太好蠱惑,每個人都有所貪求。你以為你二嬸為何對你和沈浩武那麽好?因為她想養廢你們,而這個主意,是我告訴她的!”林凈秀看到沈浩初的眼色,瞄見卓北安的人暗暗往屋後去了,她心領神會,也不再隱藏,說起這些年的事。

“就那麽殺了你們,太便宜你們了。什麽百年望族,功勳世家,我就要你們從芯子裏爛出去!”這個仇,她不急,她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耗,讓他們自相殘殺,就像他們對沈從溪的無動於衷那樣,一點點腐朽而敗。

宋氏的私心太重了,她只要在偶爾的交談中稍加提點,宋氏便能從其中摸出脈絡,一點點地教壞沈浩初,再輕而易舉地挑撥他們的祖孫感情,他與小陶氏的感情……

她不聲不響地呆在沈家,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,慢慢地磨著他們,也磨著自己的早就枯萎的時光,直到五年前重遇喬宜松。

他將黃氏安插進沈家,開始與她有了裏應外合的覆仇,而這個覆仇,從沈家這一代的鎮遠侯沈浩初開始。

“春子根的毒,是你下的?”沈浩初一樁樁地問,拖延著時間。

他猜,沈浩允一定也對這些烏煙瘴氣的事好奇。

“是啊,毒是他帶進來的,我讓黃氏下的。每一回下毒的方式都不同,下毒的人也不一樣,有時是廚子,有時是丫鬟,有時不下,你們怎麽查得到呢?不過後來你們有所警覺,你媳婦又聰明,自己開了小廚房,我便暫時罷手了。”林凈秀淡道。沈浩初未成親前的吃住被老太太管著,不容易下手,所以才拖到了他成親之後,不想成親之後這夫妻二人反更加謹慎,像早有所覺般。

“你媳婦聰明,老太太有心將家事交給她,而我並不想讓她接管家事,剛好你二嬸也不想,所以,我就讓黃氏將馬遲遲的事透漏給你二嬸,她知道了果然下手,打算離間你們夫妻感情,汙你名聲,順便讓你媳婦發作,觸老太太的黴頭。”林凈秀慢條斯理說著,毫無隱瞞。

沈浩初和秦舒的事,是她透漏給喬宜松知道的,而後喬宜松找到了和秦舒相似的馬遲遲,用馬遲遲來勾引沈浩初,埋顆棋子留待日後使用,本來不會那麽快用到,誰知秦婠入了老太太的眼,如此她便提前使用了馬遲遲這顆棋子。

可不想……此事又被秦婠壓了下來,並沒如預料那樣爆發,反倒讓老太太更喜歡秦婠些,而另一頭,馬遲遲的姘/頭王新竟是林凈秀娘家的遠房親戚,早年見過喬宜松和林凈秀,不巧的是又因馬遲遲的關系將喬宜松認出,便覺二人有所牽扯,便悄悄尋到沈家打算訛錢,卻被人趕走。

林凈秀生恐有意外,便把此事傳給喬宜松知曉。喬宜松是個狠的,知道此事後一不做二不休,找人殺了王新,因而才牽扯出何寄被冤、秦婠替他脫案之事來。

“馬遲遲之事後,老太太對秦婠越發信任,果將家事逐步交托,而我亦察覺她在暗中調查春子根、王新之死這幾樁事,甚至還查到瑞來春堂頭上,連喬宜松利用生意控制你二嬸,還有麟角丸、棲源庵這些事,都慢慢被她發現,我怕她越查越多,就讓黃氏慫勇你二嬸在她常用的香裏動手腳。不過算她命大,那香裏的毒原不會這麽快發作,只會慢慢蠶食她的精神,誰知因為冬日密閉的關系讓毒急發,倒救了她一命。”

想起毒香案,秦婠的臉白了白,沈浩初也沈了臉。

“後來,因為毒香之案,你肅清沈家,把全府的人都清理一遍,我也沒什麽機會出手,就暫時擱下,而喬宜松也已借著棲源庵之事要到慶喜莊,事情都在掌握之中。你離京前往清州之事,喬宜松早就通知清州那邊,江南王不會放他回來的。而京城只剩下秦婠,本以為翻不出大浪,誰知竟然查到慶喜莊去,甚至發現慶喜莊地契之事,還找到了沈從山的靈位……”

沈從山的靈位被秦婠帶回沈府,還是黃氏在老太太門外瞧見後告訴她的,那日恰是秦婠與邱清露合力布局要揪出黃氏與她身後之人的第一步。

“我又將此事告訴喬宜松,豈料他竟托人傳話於我,說……說他把浩允帶回來了!往後的事,會由浩允親自動手!”林凈秀提及此事,恨然地看著喬宜松。

就是沈浩允的出現,改變了所有。他比所有人都狠,親自設計抓走兩個孩子,用以要脅控制住邱清露,讓她們為了引出背後之人而設下的局成為了汙陷秦婠的殺人案。

“黃氏是誰殺的?”沈浩初又問。

“是我!”這回回答的人,是沈浩允。他眼裏有興奮的光,仿佛做了件足以讓人稱讚的事,像要討讚的孩子。

威脅邱清露帶自己進了沈府,他便藏身二房,又知道沈從遠與寡婦間的勾當,索性利用了這個空子,先扮成女人的模樣殺了黃氏,再將那衣裳套到昏迷的秦婠身上……

不過可惜的是,時間倉促,有許多地方未能思慮周全,仍舊叫卓北安找到破綻。

但沒關系,很快,沈浩初的死訊就傳回來,秦婠陷入崩潰,竟放下一切不管不顧跑去廣澤,如此一來,整個沈府無人再能絆住他們,他便一不做二不休,將所有人一步步抓了起來。

這才有了今日局面。

喬宜松原要利用他對付沈家,可不料卻反被他利用。

“那你為何又要讓陸覺燒應天府的卷宗?”沈浩初轉頭問喬宜松。

“我並不想這麽快暴露自己的身份,讓你們懷疑慶喜莊,懷疑阿秀。”喬宜松苦笑地望向林凈秀,“阿秀,你為何不願信我這一回?我想報仇,也想帶你走,給你風風光光的日子,而不是像從前那樣無權無勢,連卻報個官都被人打出來!”

“你想要的,太多了。”林凈秀搖著頭,不再將目光分給他,只望向沈浩允,“把火把給我好嗎?如果你一定要報這個仇,那便殺我吧,是我將你生下來的,千錯萬錯,只怨我一人!”

話一句句說著,路一步步走著,她緩慢地靠近沈浩允。

沈浩允有些怔忡,任由她的接近,可就在她的手要觸及他之時,他忽然轉頭——

卓北安的人不知幾時已悄無聲息地把後面一扇窗的封木撬開,正把人往外慢慢地送出,此時已救出一大半人,還剩了幾個。

此舉惹怒沈浩允,他發狠地將火把往茅草點去,林凈秀縱身一撲,將人撞到朝風閣裏。朝風閣裏剩下的人驚叫著往旁邊挪去,沈浩初和何寄見勢同時沖去,想要搶出餘下的人。

“浩允哥哥——”明煙再也忍不住大叫一聲。

沈浩允正要將火把扔向茅草,聞言動作一滯,看到明煙爬滿淚水的臉,他驚慌失措地推開林凈秀爬起,朝外走了兩步,又退回,突然發起狂來:“為什麽?你們為什麽把她帶來?為什麽讓她看到我這不人不鬼的模樣?”

二十四年來,只有這一個人,視他如親如友,溫聲細語地和他說話,教他馴鴿,聽他說書裏的故事,他終於不那麽寂寞了,終於覺得在她眼裏自己也是個正常人,可今天,這最後一丁點美好都被打碎——她看到他殺人、縱火,親眼見到他最醜陋陰暗的一面。

她會像其他人一樣,深深恐懼害怕他的存在。

沈浩允難以遏制地揮舞起火把來,火舌舔著樓裏懸垂的帷帳,火猛地竄起。

“浩允哥哥,你別這樣,你快出來,出來——”明煙聲嘶力竭地叫著,想要沖進去拉他,卻被身後的人死死拉住。

“別過來!”沈浩允阻止別人接近自己,也不管他們如何救人。

尖叫聲成片響起,林凈秀飛快跑到沈芳潤和沈芳善姐妹身邊,用盡全力解開二人腳上繩索,拉著兩人到樓外。沈浩初和何寄各自搶了餘下的人出來,那樓裏便只剩下沈浩允一人。

“娘!”

“阿秀!”

芳潤姐妹和喬宜松的聲音同時響起。

卻是林凈秀將一對女兒帶到樓外後狠狠一推,將兩人推離朝風閣,嘴裏道了句:“芳潤,芳善,我知道你們這些年怨我恨我,是我沒能盡好母親之責,我滿手血腥,一身陰暗,不配為人母,日後……沒了我這罪孽滿身之人,你們好好的活著……”

語畢,她竟轉身沖進火場。

帷幔被燒斷落下,燒到滿是火油的茅草上,頓是竄起一片火海。

“浩允,你怨我這些年未盡母親之責,如今,我便來陪你。這二十多年的恩怨仇恨,今天便了結在這裏吧,刀山火海,母親陪著你。”

大火之中,溫語傳來,像熨帖人心的歌謠。

沈浩允怔怔看著她,手裏火把“咚”地落地。大火隔開了兩個世界,火光之外的尖叫吶喊都成了彼岸遙不可及的紛亂,他終於笑了笑,在大火中轉頭,看著火光之外朦朧的姑娘,遙遙揮手。

再見,謝謝那滿天飛舞的白鴿和無數次的陪伴,只是可惜,他不能再陪她了。

沒有他的世界,會更幹凈吧。

幾聲撲棱,天際鴿群掠過,飄落數片白羽,像雪一樣,覆在這場生離死別之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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